对话“行动者”C先生
C先生，女跨男跨性别者，贵州黔程工作组负责人，工作组专注于关注贵州省LBT人群（拉拉、双性恋、跨性别者）。
2015年4月，C先生受聘于贵阳一家健康服务公司，任销售顾问一职。入职仅7日后即受解聘，聘方当时未提供合理解聘理由。
C先生从前同事的转述中得知人力专员“着装与性别不符，影响公司形象”的解聘理由后，于2016年3月至贵阳市云岩区劳动仲裁委员会申请劳动仲裁，5月仲裁结果称聘方解聘行为不构成歧视，仅判支付400元拖欠工资。C先生遂决定起诉至法院。该案于2016年12月14日在贵阳开庭。
拨通C先生电话时，他正在回北京通州住所的地铁上。嘈杂的背景音中，他低沉、略带贵州口音的“你好”通过听筒到达我的耳朵。“我在与‘首例多元性别歧视案的主角’对话”，我的内心紧张地提示着自己。
C先生的语气很亲和，我们直入主题地聊起了12月14日于贵阳市云岩区人民法院的庭审。据他介绍，由于此前一次开庭时有关键证人未出庭，故此次实为本案二次开庭。为了出庭，他特地暂离在北京同语的实习岗位回到贵阳。
尽管此次没有当庭宣判，C先生的一句话总结却是：“看到了曙光。”
C先生告诉我，本次庭审有两个激动人心的细节。首先，以专家证人身份出庭的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刘小楠获准出庭，在庭上介绍并讲解了性少数相关知识、就业市场和职场中的显性与隐性歧视、以及其它国家和地区的性少数就业歧视案例等。
这也是国内就业歧视案件中首次有专家证人出庭，是由C先生代理律师根据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》第六十一条申请并获准。
其次，C先生回忆称，此次庭审明显感受到审判人员负责和开明的态度。甚至与其寒暄时，C先生还被问及激素使用和性别重塑手术相关的问题，体现出庭审人员对跨性别群体基本常识的关注。
虽然被称为“首例”、“先锋”，或在媒体刊登的照片中看起来从容稳重，C先生却表示，其实每次开庭前他心中都如压巨石，担忧与期待令他难以平静。这使我意识到，我在与C先生通话前所建构的关于他的“勇者”形象多么单薄，多么没有故事、经不起推敲。
C先生继续述说案件前后的细节，试着帮助我理解支持他作出这一选择的周围环境和心路历程。而我则拷问着自己：如果是我，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、走出同样一条道路吗？
C先生提到，遭遇解聘当时，他一万个不理解，也难以面对自己的职业经历被无缘无故拦腰斩断的事实。他在社交网络上发声，表达不满。随后，性少数公益圈的多位朋友向他表达了支持，并提出诉诸法律的可能。
他们周全考虑后，对聘方的违法解聘事实进行了录音取证，并聘请专业律师代理案件。由此，全国首例跨性别者就业歧视案打响，媒体关注滚滚而来。
“有病”、“变态”、“没事找事”……案件首次曝光后，C先生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公众如是回应。这无疑给他本就焦灼的内心一记重击。尽管前期获得了许多朋友的支持，家人一开始却劝他不要将事情“闹大”，加之“隐形的公众”几乎清一色的不理解甚至攻击，使他一时感到难以为继。后来，是一个陌生人的来电给了他力量。
由于此前媒体的疏忽，他的联系电话出现在了公开发表的文章配图中，一位来自黑龙江的“未出柜”跨性别者拨通了他的电话。这位“陌生人”表示，C先生的案例让他在巨大的压力中看到曙光，也因有人代表他向社会发声而倍受鼓舞。
C先生说，这个电话让他明白，他在做的事情已经影响和将会影响的将不仅仅是他一个人，而会成为全国的跨性别者表达诉求、争取权益的契机。
此时，我开始理解C先生为什么能够与劲敌鏖战至今，却没有放弃。
虽然他有无数个理由放弃。
C先生告诉我，他的女朋友因为无法理解他对这场诉讼的执着，前不久与他分手。尽管他的不懈努力已经赢得了一开始有所顾虑的家人的支持，却还是无法逃出“亲近者的隔阂”这个魔咒，与许多孤胆英雄的故事如出一辙。
而C先生却并不称自己是英雄，他说这次来北京和在同语实习的经历让他学习和成长了很多，他还说会把学到的东西带回贵阳和黔程的小伙伴分享，把黔程做得更大更强。我追问案件对他的生活还带来了什么影响？他的公益组织是否因此获得大量关注从而运转顺畅？事实却远非我想象的模样。
C先生说，这场诉讼让他面临巨大的经济压力，更糟糕的是，他接下来面试的所有工作，都被以“等消息”这句无声的拒绝扼住，杳无音信。
他开始对就业市场产生一个“黑名单”的推测，他想，自己一定就在这个黑名单上面。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一个有能力和热情的人难负柴米油盐的轻责呢？
说到这里，我已经有些愕然。我拷问自己的那个问题：“如果是我，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、走出同样一条道路吗？”，答案已经越来越明确。而我很难接受那个答案。
电话另一面的C先生此时还在与我对话，而我暗自庆幸我们没有面对面，庆幸我的惊惧、忧虑和内疚都没有暴露在他面前。他说，他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。他不知道与他对话的这一个小时，我如何重审了自己和身边的人在权益争取之路上的位置，如何对他和这场诉讼油然起敬。
我联想到《米尔克》、《平常的心》等一系列电影，联想起那些主人公在困难面前坚忍笃定的神情和以一敌万的魄力。但电影的距离感往往使人仅满足于感动，当我真的与C先生这样的“行动者”对谈时，方深刻体会到感动的无力。
当我们只是关心或宣称关心某事时，几乎什么也不会改变；当我们站出来，发出我们的声音时，面对劲敌或许也只是隔靴搔痒、收效甚微；而当我们迈出步伐行动起来、摇旗呐喊穷追不舍时，变化的曙光或许才真正有了出现的契机。
在公益行业还是新人的我，深刻地明白这一事业在国内（甚至诸多国际环境中）推进的难度。即便是能够聚拢人心、凝聚人力的机构，在面对资本或权力的强烈对抗时，也会困难重重、风雨飘摇。
而C先生以一人之力撑起一场全国先例、世界瞩目的诉讼，扛起千万言语的粗鲁和异样的眼神，需要的不仅是笃定的意志力，更是优秀的行动力和无数的后续支持。
C先生说，已经结束了在同语的实习，过几天就要回到贵阳了。明年的工作重点是为黔程找资金，当然，也要偿还朋友们的友情资助。尽管困难，但朋友对他的资助从没断过。“为什么呢？”，我好奇道。
“因为我有借一定有还。”
（截至本文发表时，C先生经通过他的公众号发布消息：他于今日收到贵阳市云岩区法院一审判决，判决中确认用人单位对C先生的解聘行为属于违法解除劳动关系，需支付相应工资及辞退赔偿金。）
资料参考：
1.《国内首起跨性别就业歧视案申请劳动仲裁》：http://mt.sohu.com/20160313/n440249819.shtml
2.《外媒关注中国首例跨性别就业歧视案败诉》http://news.qq.com/a/20160512/001465.htm
3. 国内首例多元性别就业歧视案【胜诉】：（请点击阅读原文）
作者：Bowen
编辑：威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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